九十年代的永新乡下,暑气蒸腾,村中户户养鸭,大抵十数只,嘎嘎然巡于院场,待食青蛙。我等小童遂肩负起钓蛙之责,既为鸭食,也偶为口腹。其中趣味,竟成半生乡愁。

钓蛙首重器具,皆取自山野。先入山中选竹,须细长而有弹性者。讲究人家,往往以灯火燎其竹节,使其坚挺。一头系上母亲缝衣的细线,约一米长短,便成钓竿。装蛙的蛇皮袋,用竹条撑开袋口,立于田埂,俨然张口待食的巨兽。

饵料则在房前屋后肥沃土地中掘取,蚯蚓扭动于铁锹之下,拔一根狗尾巴草,去其尾,敲扁根部,捏个口子穿线,再用草茎将蚯蚓穿到线上,紧实打结。也有顽童嫌麻烦,直取小蛙或蛙腿为饵,其效也佳。

清晨最为相宜。太阳未出,露水还挂在稻叶上,晶莹如珠。三两个小伙伴相约而出,赤脚行于田埂,泥土沁凉入心。或待傍晚,日头西斜,热气稍退,蛙声渐起,便是出征之时。

稻田连绵如绿海,水塘映着天光,菜地里的水芹茂盛。我们分散开来,各据一方,伸竿入草丛。看不见青蛙何在,但凭手感——那细线忽然一紧,便是有物上钩了。此时最需技艺:拉早了,蛙未咬稳,倏忽逃去;拉晚了,饵食被吞,蛙亦遁走。须得那恰到好处的一瞬,手腕轻抖,竿梢扬起,青蛙便在空中划出弧线。

接蛙更是技术。高明者能在蛙飞至蛇皮袋上空时巧妙一抖,那蛙便松口直落袋中。我初学时,常使青蛙飞过头顶,落入身后水田,扑通一声,引来同伴嗤笑。然而技艺渐精后,竟能十中七八,不免暗自得意。

所钓之蛙大抵有三种。一是田鸡,土名“狗蛄”,白肚皮上斑点密布,个头最大,极是难钓。若得一只,便如获至宝,舍不得喂鸭,必带回家中,让母亲用辣椒、蒜子、生姜爆炒,香溢四邻。二是土黄色小蛙,谓之“土给蟆”,最是贪嘴,也最易钓,每次所获最多,尽数投入鸭群,观其争食,颇有趣味。三是青蛙,背呈青绿色,运气好时可钓二三十只,少时三五只,炒食最佳。

而今思之,当时所乐,不仅在得蛙之多寡,更在钓的过程。清晨的凉风,傍晚的霞光,田间泥土的气息,还有同伴间互相炫耀收获的欢语。太阳升起后,我们便提着沉甸甸的蛇皮袋归家,青蛙在袋中跳动,仿佛揣着一袋活蹦乱跳的夏天。

今年七月,我复归故里。侄子侄女在家养了两只小鸡,弟弟一早便出门钓回来十数只“土给蟆”喂食。我一时兴起,欲重温旧梦。奈何正值中午,烈日当空,稻田静默。寻遍往日钓处,唯见数只“土给马”藏身草丛。伸竿诱之,虽有所动,然手艺生疏,接连失手。最终空手而归,衣衫尽湿。

然立于田埂四望,青山依旧,绿水长流,只是少了许多钓蛙的孩童。家家户户亦不再养鸭,自然无人需为鸭觅食。那曾经熟练的技艺,竟随着一个时代的结束而渐渐消逝了。

我收起钓竿,忽然明白:我所眷恋的,岂止是钓蛙本身?更是那个物质匮乏却乐趣横生的年代,是那山那水那人那事织就的童年。而今虽不能再现当年盛况,但那份记忆,却如田间的蛙声,每到夏日,便在心底响起,永不寂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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